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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荊釵布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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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漢乾佑三年(950年),郭威為後漢的鄴都留守,後漢隱帝劉承祐厭為大臣所制,派人前往鄴都刺殺郭威,豈料被派遣之人乃郭威舊部。郭威被逼之下,只得反叛,並於次年正式登基為帝,改元廣順(951年),國號周。豈料,郭威起兵之時,其子嗣皆被後漢隱帝屠殺,膝下僅餘一養子,為其發妻柴皇後之侄,初名柴榮。

廣順三年(953年),郭威詔命養子郭榮為開封尹、封晉王,立其為皇儲。

顯德元年(954年)初,郭威病重醫藥無治,傳位養子郭榮。從此,郭榮供奉郭家宗祠,尊生父柴守禮為國舅。

廣順元年(951年),南楚被南唐所滅,舉族投降,從此淪為了一方割據勢力,依附於周朝。

廣順二年(952年),南楚開國君主馬殷的舊部辰州刺史劉言反殺駐紮在南楚的南唐軍,收覆了部分故地,之後由於人心不齊,明爭暗鬥,權力中心幾經交替。到了顯德元年(954年),南楚另一大將周行逢被周朝任命為武清軍節度使,掌管潭州軍政大事。

顯德三年(956年),永州瑤碧灣,三月初。

##《鷓鴣天·三月桃花新吐蕊》##

##三月桃花新吐蕊,林間蝶舞覆蜂飛,枝頭楊柳垂新葉,布谷聲聲把我催。##

##梳洗罷,攜壺漿。雞鳴破曉去插秧。春來水冷等閑度,祈求今夏稻花香。##

放眼望去,整個村莊地勢蜿蜒起伏,遠處重巒疊嶂,丘陵連綿起伏,近處是高低各不相同的矮山,四處茂林修竹,春意盎然。水塘河流散落在村莊各處,金黃色的蘿絲子纏繞在灌木上,蜂飛蝶舞,偶有銀發垂髫競相追逐。池塘邊上種著幾棵桃樹,微風吹來,落英繽紛。

這日,和風無雨,春寒料峭。天微亮,村民們便在田間勞作。不遠處,一個少女感覺到腿上有點癢,便騰出左手,在水裏洗了洗滿手的泥巴,伸手去撓,誰料摸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,不用看也知道,這是只螞蝗。少女雖然見慣了這樣的東西,卻還是忍不住嚶嚶啜泣,不敢自己用手去弄掉。田的另一邊,一位婦人用布條隨意地綁著頭發,還不到四十歲,卻隱約有幾根銀絲,滿臉的溝壑見證著歲月的摧殘,雙眉似乎永遠都緊蹙著。那婦人聽到哭聲,趕緊蹚著不深不淺的水走到少女身邊。兩人的衣服經過長年累月的漂洗,看起來褪色得厲害,各處有三三兩兩的補丁。

“在哪裏?”婦人的聲音並不柔和,反而帶著一絲嚴厲與責備,顯得極不耐煩。

少女姓江,名喚葇兮,去年六月滿了八周歲。她站在細細的冷風中瑟瑟發抖,稀疏的頭發幹枯發黃,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。單薄的衣衫明顯偏大,仔細一看,竟是男裝。她伸過左腿,三條淺色的血痕從腿上劃落,流進了田裏,那婦人右手用力地拍打了幾下傷口附近處,少女疼得咧起嘴來。待得螞蝗松了口,婦人用左手麻利地捉住,走到田埂邊,將螞蝗放進一旁準備的石灰碗當中。

“就你嬌氣,偌大個田裏就你在哭,沒用的東西!”婦人聲嘶力竭地罵道。少女聞言默不作聲,委屈地撅了撅嘴,彎下腰繼續勞作。

“又罵女兒了呀!葇娘才多大?”隔壁田中的男人雖與江家並不相熟,但她看著都覺得有點心疼。自家田地與江家挨著,這些年來,這個脾氣暴躁的婦人動不動就對女兒惡語相加,有時甚至拳腳相加,掌摑更是家常便飯。葇娘從三歲時,就開始跟著她娘來田邊勞作。農家的日子是苦了些,孩子三歲就下田的也不止江家一家,但如此辛勤勞作卻三天兩頭被打罵的,倒還真不多見。葇娘有時一邊幹活一邊背書,他常忍不住看著孩子的背影連連嘆息,“可惜了,真是可惜!”有幾次想幫她孤兒寡母一二,那婦人不僅不領情,反而還有點生氣地拂了自己的好意,好像生怕自己要讓她肉/償一樣,真是不可理喻!有時趁著那婦人不在,他就會上前勸葇娘道:“好孩子,你娘不在,你去歇會兒,叔幫幫你。你還這麽小,可別彎成了駝背。”葇娘每每對自己千恩萬謝,當真是秀才家出來的孩子,一言一行果真跟別家的不一樣。男人心想,我若是有這麽個聰明伶俐懂事聽話的孩子,便是切肉賣血,也絕不委屈了她。

婦人姓奉,她生氣地翻了個白眼,低頭繼續插秧不作答,恨恨地在心裏暗暗罵了一句,“千刀剮的,站著說話不腰疼!”

插完秧之後,二人順著大路往家走。那婦人肩上扛著鋤頭和釘耙,鋤頭把上掛著個竹制水壺,用左手把住,右手拎著個竹簍子,簍子裏放著些不知名的野菜、剩餘的秧苗、裝午飯的食盒、和盛放石灰的竹碗。

“阿娘,簍子給我拿吧。”空著手的葇兮不忍奉氏如此負重而行,於是用帶著央求的語氣小聲說道。

奉氏繼續走著,不搭理女兒。

走至塘邊,七八個村婦在那裏洗去年秋收的雪蘿蔔,那雪蘿蔔放眼望去,皮如紅繒,瓤肉潔白似冰雪。用池塘水先洗掉泥土之後,再從旁邊的井裏打幹凈的水上來沖洗,然後用刀切成條,再劃開幾道口子,將麻繩綁在樹上,再將蘿蔔條掛在上面,等著風幹做成腌菜。有婦人一邊切蘿蔔,一邊塞幾塊入口,樂悠悠笑逐顏開。每年秋天,雪蘿蔔豐收,縣令便派人前來征收,好看的送入宮中當貢品,長相次點的則拿去城裏賣,再次的則留著自己吃,或腌或炒,或涼拌生吃。有詩雲:“一口清脆一口甜,有如蘋果下枝顛。為何不向他州植,本州水土靈通天。”描寫的便是這道州的雪蘿蔔。

吃蘿蔔的婦人一擡頭,看見葇兮母女走來,“江嫂,你過來,我跟你說個事。”說罷,眼睛賊溜溜地盯著葇兮看,一臉壞笑。

葇兮心中十分不痛快,她趁那婦人和奉氏說話之際,使勁地瞪著她,心中罵道:“臭婆娘,要不是我爹爹,你能吃上這道州雪蘿蔔?”

當年,江葇兮的爹爹江奉宣奉旨去道州的辦事時,偶然發現了這甘甜爽口能生吃的雪蘿蔔。雪蘿蔔本來只在道州柑子園鄉一帶的山野之中生長,並不多見。是他向縣衙提議引種,才有如今這廣泛種植的朝廷貢品。江奉宣頗通曉農耕之術,這雪蘿蔔經他培育選種過幾次之後,風味更勝從前。雪蘿蔔給附近的鄉民帶來了可觀的收益,不過人去樓空,誰也未將這份情面放在心上。

奉氏回過頭,將竹簍遞給葇兮,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葇兮接過竹簍,竹簍雖不沈,但年幼的她身子過於單薄瘦小,拿著簍子晃來晃去地有些吃力,一路上走走停停。一旁有個油茶林,每逢清明前後,油茶樹上便會長出一些肉質增厚的葉子,當地的人們稱之為茶耳,吃起來清脆爽口,入嘴微甜。葇兮一邊摘著茶耳,一邊放幾塊入口,其餘的放進簍子裏。樹下則長著茂盛的蕨菜,葇兮又采了好些嫩蕨,然後往家走去。

院子裏,種著些葵菜和蘿蔔,是這年頭最廉價易得的蔬菜。屋檐下,堆放著好些竹杯、竹碗筷、竹椅、竹籃、簸箕、竹簍、籮筐、竹帽、竹罩,旁邊還放著剛砍的竹子和劈好的竹條。其中,光竹簍就有好幾種,有狹口竹簍,乃江邊漁民打魚所用;有圓筒形竹簍,平常盛放器物所用,葇兮拿回來的便是這一種。永州一帶,到處茂林修竹,家家戶戶都以竹子為生。男人們上山砍竹子,婦人們則用柴刀將竹子劈成竹條,女孩兒們便在家編織竹籃、竹床、竹簍等賣往其他的州縣。

門口不遠處,一總角少年身邊放了個葫蘆型竹簍,裏面傳來此起彼伏的蛙叫聲。他身前放著塊砧板,少年手起刀落,扒了皮,麻利地去除內臟,然後放到旁邊的竹碗裏。忽然,一只無頭去皮去內臟的青蛙從碗裏一躍而出,在地上跳了好幾步,葇兮放下手裏的簍子,忙上前幾步抓住那青蛙,扔給了少年,少年用刀剁了好幾下,然後扔回碗裏。這些青蛙都是極小個的,大一點的都拿去集市上賣錢。

少年名喚江楚翹,是江葇兮的哥哥,今年十一歲。

江家的門朝向東邊,葇兮推開門,跨過木質門墩進了屋,門鎖處銹跡斑斑,屋裏的地面有些坑坑窪窪,屋子的西北角放著一只寬大的雕花木床,床頂和四個床柱上雕著精美的花鳥魚蟲,是這個屋子裏最值錢的家具。那是早些年江奉宣考了功名,在縣衙裏當班的時候,裏正代表鄉民們出資相贈慶賀的。那時,江奉宣本不在村裏住,也就三節兩壽從縣衙裏回來祭祖,但裏正說,江家的祖宅是風水寶地,出了個不可多得的人才,不可輕易荒廢,故而替江家添置了一張大床積聚人氣。那會兒,江奉宣在整個紫槐鎮威風凜凜,時人常勸導自家孩兒,“好好讀書,將來要像江大人一樣,去縣衙裏當個大官!”

大床的右側,也就是房屋的北面,放著個略微講究的樟木書桌,最上排有三個抽屜,下面一左一右兩個小櫃子,抽屜和櫃子裏有不少書籍,葇兮有時坐在床上翻著看看,太陽大的時候還會搬出去曬曬。可惜大多數字都不認得,有時候碰見裏正來了,葇兮會向他請教幾個字,裏正也很熱心地解釋給她聽,但奉氏卻常常加以喝止,不讓葇兮耽誤裏正的功夫。

書桌的對面,是一個樟木衣櫃,雖比不上雕花床精美,卻也厚實耐用,比其他村民家裏隨便用幾塊木頭釘在一起做的櫃子好得多。

除此之外,家中並無其它好東西。床的對面是張簡陋的飯桌,說是飯桌,卻是一個大木板子架在兩條長凳上。上面放著碗筷油鹽和鍋碗瓢盆。書桌和飯桌之間,則砌了一個竈。竈的旁邊,有兩個水桶,還有一個米壇子。床和櫃子之間,擺了一張八仙方凳,堆放著些換洗的衣物,上面劃痕累累,看起來有些年歲了。

葇兮用竹杯從米壇子裏舀了兩杯半的米,放到鍋裏,又用竹瓢舀了水,開始淘米。生了火做飯後,從院子裏將蕨菜、野菜和處理好的青蛙肉拿到竈臺邊。

待米飯煮熟燒好菜後,葇兮來到床前。雕花大床的一只木鯉魚上,掛著一根湘妃竹橫笛,笛面布滿了紫褐色的斑塊,底部垂下一根長長的芙蓉花穗子。葇兮認得芙蓉花,此花乃湘江兩岸最常見的植物。唐朝詩人譚用之曾在湘江邊寫過一首詩,秋風萬裏芙蓉國,暮雨千家薜荔村。從此,芙蓉國便成了湖南的代稱。葇兮取下豎笛,用手揩了揩上面的灰塵,輕輕地吹了一聲,忽然聽見屋外的腳步聲,便趕緊放了回去。奉氏對這根笛子忌憚地很,每次江奉宣吹笛時,奉氏都用恨毒了的眼神瞪著他的背影。

奉氏一邊進得屋來,葇兮一邊端著簡單的飯菜上桌,一碗姜爆青蛙炒嫩蕨、一碗野菜和一碟鹹蘿蔔。奉氏看著那根笛子,“你再吹,再吹我扔了它!”說罷就粗暴地拿下豎笛,另一只手執著穗子,眼看就要扯掉,葇兮“啊”地一聲,緊張地用雙手捂住了眼。再緩緩移開時,卻發現奉氏已然將笛子安然無恙地掛回遠處,葇兮松了一口氣,看來奉氏終究是舍不得毀壞爹爹的遺物。

葇兮和楚翹坐在竹椅上吃飯,奉氏卻端了碗白飯,只夾了兩個鹹蘿蔔條,又走向竈臺,從燒水的鍋裏倒了些熱水澆飯,連野菜也舍不得動筷子。她拿了個破布墊子放到門墩上坐下,背靠在門框上,雙腳抵著對面的門框便吃起飯來。自從家道中落後,奉氏一向如此。其實早在江奉宣在縣衙裏當差時,奉氏就節儉得很,大魚大肉買回來幾乎不伸幾筷子,而江奉宣也不曾勸菜,為此,奉氏心中常常憋屈得很,沒少向葇兮抱怨。

葇兮不禁看得有些心疼,起身夾了一把野菜走到門邊將其放入奉氏的碗中,奉氏翻了個白眼,一臉嫌棄地將野菜放回葇兮的碗裏,晃得葇兮險些沒端穩。

“剛剛秀嬸喊你做什麽去了?”別家的娘一個個都溫柔賢淑,說話溫聲細語,自家的娘卻是這般暴躁,難得見她有片刻歡顏,葇兮為了緩解這份尷尬,故而開口問道。

“他有個表兄,在城裏當先生,問楚翹去不去念書。”

葇兮一聽兄長要去求學,自然是歡天喜地的。當官無非兩條出路,一為習文,二為習武。讀書是個好活路,想當年,她爹爹就是讀書人。每逢過年過節,總有人來請自家爹爹幫他們寫請柬或書信,這些零散的活計雖然難以糊口,卻也比幹農活來的錢輕松許多,還會被遠近的鄉民稱讚。

“束脩幾何?”葇兮有些擔憂,聽說爹爹很小的時候就在鎮上給人當賬房小童,靠自己賺錢交束脩,如今江家家徒四壁,還少了個勞力,哪裏還有錢給兄長讀書。

讀書這樣的事,窮人家幾乎想都不敢想。一來,孩子若上學,家中就缺了一名勞力,一般家庭負擔不起;二來,自科舉一來,幾百年也沒見幾個窮人家的孩子成功考取功名。江奉宣和秀嬸的丈夫著實是個例外,二人同年考了個秀才,前者是腦子聰明,學什麽都快,這樣的苗子自古以來就不多見;後者則是祖上有些閑錢,加之有親戚是讀書人,家裏也逼得緊,當然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新朝初立廣攬賢才。

“一年十兩。”奉氏答道。

“咱家還有多少錢?”葇兮心憂地問道。十兩可不是個小數目,織一個竹簍才能賣二十來文錢。普通一家四口,一年到頭攢不下一二兩銀子,更別提江家了。

“你姨母過年寄回來的五兩銀子沒動過,還差五兩。”奉氏緊鎖著雙眉。一家三口夙興夜寐不辭勞作,連最基本的溫飽也難以維持,如果不是親妹妹時常接濟一二,還真是過不下去。

“娘,那……我的床……”葇兮已是帶著哭腔,淚水在眼裏打滾。從小,家裏就五個人睡一張床,不知道被多少人嘲笑過,後來小妹夭折了,父親也去世了,床上雖寬松了些,但自己和哥哥的年歲也逐漸大了。如果以後繼續同榻而臥,不知要遭受多少閑言碎語。

奉氏皺起眉頭,“我們三個人再擠擠,等楚翹進了學堂,也就不用買了。眼下天氣尚冷,家裏就一床被子,買了新床給你,你拿什麽去蓋?”

“你說話又不算數!”少女加重了“又”字,說罷,委屈地將頭埋在桌子上,隱隱有啜泣之聲。

奉氏一巴掌奮力地拍在葇兮背上,“哭什麽哭?我故意苦著你嗎?我這麽做都是為了誰?你又要衣裳又要床,你要不要吃飯?現在這時節,你兄長要是不讀點書考個秀才掙點錢,你將來嫁都嫁不出去!”

少女吃了痛,不再說話,擦了擦眼淚,往舊床上一躺,床上鋪著爛得不成樣子的五顏六色的床單,是由舊衣服縫制而成,洗得有些泛白,破了好幾個洞,依稀露出下面墊著的幹草。

“我上輩子造了什麽孽!嫁了個賭鬼,生了個膿包,光想著吃這個吃那個,讓你幹點活就跟我結仇,你當初投胎時怎麽不長眼睛!也不看看你這個家是什麽樣兒,裏正家的小姐也沒你這般嬌氣!”

過了幾日,奉氏端來半碗炒黃豆,葇兮接過那炒黃豆的時候,聞著從別家小孩那裏常聞到的熟悉的香味,不爭氣的口水早就泛濫成災。

葇兮今年年初沒了爹爹,江奉宣尚在的時候,家裏整日雞犬不寧,刀光劍影。每次江奉宣一舉菜刀或木棍,奉氏就縮在墻角哭,葇兮則抱著江奉宣的大腿直哭。這時候,左鄰右舍的小孩便聚攏過來看熱鬧。因此,村裏的其他孩子每次見了葇兮,都會上前欺侮一二。去年,黃豆秋收時,幾乎家家戶戶都炒了黃豆,唯獨江家將所收黃豆盡數賣出,一顆不剩。當時,她央求奉氏:“阿娘,留五十顆黃豆給我炒來吃,可好?”

奉氏道:“五十顆你吃了也不解饞,再說,炒黃豆需要用到很多油,你去看看油罐子,還夠你吃幾餐飯的?”

“中秋之後,我多翻幾個山頭,多摘些茶籽回來,到時候榨了油,阿娘給我留下小半碗,就小小一口,可好?”

“黃豆吃多了會放屁,女孩子不要吃黃豆。”

“我就在家吃,放了屁別人也不知道。”葇兮豈會不知道奉氏說瞎話編她,但又懶得拆穿她,便順著她的話反駁。

“你吃了黃豆之後,會一直放屁放個不停,你看隔壁那香嬸,就是吃多了黃豆,走到哪臭到哪,都沒人敢跟她說話。”奉氏厲聲道。

葇兮豈會不知道奉氏在編她,她一臉不情願地反駁道:“放屁就放屁,那麽多人吃黃豆,大家都放屁,沒人會嫌棄我。”說完,流下幾行淚水。

奉大娘一巴掌扇過去:“這麽沒出息,為了幾顆黃豆就哭,你今天吃了黃豆,明天就沒飯吃!”

葇兮受了屈,便出了門,見村裏那些男孩女孩聚在一起玩游戲,炒黃豆便是賭註,眾人見了,神色譏諷,一男孩笑道:“喲,葇兮,你爹爹真疼你,見四個人擠在一張床上怪可憐,所以給你騰地方了。”

葇兮羞憤難當,那男孩繼續說道:“葇兮,聽說你家一顆炒黃豆都沒有。可堂兄我這裏有啊,給你吃吧。”說罷,在地上撒了幾顆黃豆,撒了一泡尿。後來那幾個人便走遠了,葇兮小心撿起地上的黃豆,拿回家洗幹凈了,一邊流著淚一邊吃。

此時,接過這半碗黃豆,葇兮怔怔地看向奉氏。

“快吃啊!你不是一直想吃炒黃豆嗎?看看是比人參好吃,還是比燕窩好吃!”說罷,轉身端起旁邊的竹盆出了門。

池塘邊,奉氏的淚水一顆顆滾落池塘,一雙布滿繭子的手在冷水裏泡得通紅。時逢亂世,苛政繁重。家家戶戶都會讓孩子們幹些粗活補貼家用,只是奉氏中年喪夫,家中幼子寒窗苦讀,自己便承擔了山上砍竹和下地犁田這些重活,順帶還苦了兩位兒女。奉氏一向心高自傲,無論受多大委屈,定不肯向外人求助,也不輕易接受外人資助。瑤碧灣中,雖人人自顧不暇,但有時左鄰右舍見奉氏這般勞苦,於心不忍想要援助一二,若前來相助的是女人還好,若是男人,奉氏說什麽也會拒絕,牢記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古訓。早些年來,丈夫在外游手好閑,時不時惹點禍出來,吃喝嫖賭無所不沾。自己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,早已耗損過度。一雙兒女跟著自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。雖是窮到如此境地,奉氏卻不得不為兒子考慮前程。這年頭,讀書是窮人家唯一的出路,但又不是家家都能讀得起書。首先,讀書就意味著不能幹活,買書買紙筆要錢,進書院拜師要錢,來回往返於家中和書院也要錢。如今,秀嬸看上了葇兮想要去當童養媳,這事雖然不光彩,但她卻不得不做打算。秀嬸丈夫和自己的丈夫是同一年考的秀才,一家子不用上交賦稅,想來去了她家之後,衣食定能無憂。秀嬸的兒子知書達理,飽讀詩書,又從小跟楚翹相識,應該不會虧待葇兮,將來若掙了功名,葇兮也能跟著過上好日子。以後的事,還得看葇兮自己的造化了。想及此,重重嘆了口氣,同是秀才娘子,自己和秀嬸的命運怎生如此天差地別?

一場春雨悄然而至,不一會兒,便越下越大,田間幹活的人相繼披上蓑衣往回走。未幾,天色變得越發朦朧,十幾步開外便已看不清。奉氏扭頭看了看,見四周附近再無人出沒,便像個孩童般癱坐在地上,任憑雨水將全身澆透,仰面放聲痛哭。

屋內,葇兮剩了小半碗黃豆。奉氏回來見了,“你都吃完,吃完了下次就不想吃了。”

“阿娘也嘗嘗。”葇兮擡頭看了看奉氏,只見她全身濕透,頭發絲和褲腳還在滴水,鼻子酸酸的。

“我才不吃呢,吃了之後天天想吃怎麽辦?”奉氏在檐下晾完衣服,雨已經停了下來,她拿了帕子擦了擦頭發,擰幹了褲腳上的水,便又拿上釘耙準備出門。

“娘,換件衣服再出門吧,你這樣會生病的。”葇兮追到門外喊道,雖料早已到奉氏並不會領情。但眼下這時節,渾身濕成這樣,難保不生出病來,葇兮時常擔心奉氏會有一天撐不下去,到時候,柔柔弱弱的自己,便要成為這個家的主力。

奉氏頭也不回地走遠了。如果現在換身衣服出去,幹完活回來照樣得汗透,還不如趁天黑之後睡覺前晾晾。

“葇兮,你娘要把你賣給秀嬸當童養媳呢。”隔壁香嬸見奉氏出門後,探頭對葇兮小聲說道。她滿臉堆笑,一副看熱鬧的樣子。

秀嬸?瑤碧灣各處環山繞水,池塘湖泊星羅棋布,每逢過年,家家戶戶吃肉之時,奉大娘便囑咐葇兮去秀嬸家買魚。豬肉二十三文錢一斤,鯉魚十四文一斤,大頭魚十八文一斤。秀嬸每年都笑道:“葇娘,又來買魚啊,你們家過年怎麽不吃豬肉呢?”起初葇兮總是不好意思地笑笑,變換嗓音掩飾內心的窘迫道:“因為我喜歡吃魚唄。”後來秀嬸毫無收斂,反而變本加厲取笑自己,“那為什麽總買鯉魚,可以買大頭魚換換口味呀!”葇兮只得改口道:“因為我喜歡吃鯉魚唄,尤其是秀嬸家的鯉魚,真真是太好吃了!我爹爹說,他就是吃你家的鯉魚吃多了,頭腦才會那般聰明,我也要多吃鯉魚,我要像我爹爹一樣聰明。”見葇娘這般牙尖嘴利,秀嬸心中一滯,瑤碧灣同時出了兩位秀才,江秀才真是生生把自家丈夫壓得毫無存在感,自家丈夫當年為了跟江秀才討教學識,總是送幾條魚過去。不過那又怎樣,如今一個是村裏數一數二的大戶,一個是家徒四壁不招他人待見一年到頭連肉都吃不起一次的破落戶。秀嬸想到這裏,心中旋即舒朗,伸出手向葇兮道:“兩斤九兩,四十文錢。”

回到屋裏,眼前浮起秀嬸那勢力的嘴臉,再想起村裏幾個童養媳的待遇,再看看桌上放著的半碗黃豆,葇兮不禁有點害怕。不,我江葇兮好歹也曾是官家的小姐,豈會淪為給平頭百姓做妾日日看正妻臉色的下場?我不信命!

作者有話要說:

有新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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